【麦卡】溯游·第二章
第二章
“所以，你是麦迪文。”卡德加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沉重的语气硬邦邦砸进隐约可见幽灵涌动的华美舞池。
男孩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他，“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么，还是你想表达其他什么意思？”
卡德加摇了摇头，没有打算回应男孩的问题。不知道是不是舞厅中灯火辉煌的关系，他的面容比之前更加疲倦，又更加精神抖擞。这种矛盾的状态在他身上比比皆是，引得男孩止不住一次又一次打量他，卡德加不得不抛出下一个问题好引开他的注意力。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麦迪文回答得十分干脆，“我一醒来，就在这座塔里了。我想应该是艾格文将我送来的，她告诉过让我在这里等一个人，你来的很快。”
“醒来。”卡德加低声重复了一遍，“您刚刚说‘几乎都不记得了’，能说说具体记得什么，和不记得什么么？”
“‘差不多什么都不记得’，”男孩纠正了他的用词，他稍稍歪过脑袋，翠色的眼睛在思考时异常明亮，“我记得艾格文，我的母亲，哦当然还有我的父亲，埃兰（卡德加注意到他提到这个名字时有些迟滞），还有些人，玩伴吧或许，是叫安度因和莱恩？嗯……我想，我记不得比这些名字更多的东西了。”
没有我。
这个小小的念头使得卡德加心头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该感到失落。但这一瞬的复杂情绪并没有阻碍他发现麦迪文下意识拨弄长发的小动作，“您还想起来什么了么？”
“没……”男孩迅速从卡德加锐利起来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回答得太快，反而有些奇怪，“不，我是说，当然，我还记得卡拉赞，只是我不确定那算不算记得，我想可能只是艾格文告诉过我它的名字。”
“您还记得矮人语。”卡德加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这一点，男孩的手指绕在乌黑的长发中，猛然停住了，他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足足沉默了五秒才谨慎开口。
“我想是的。”他本可以再随便说些模棱两可的理由，应付掉卡德加可能的追问，但年幼的麦迪文却没有再说更多了。他的手指自肩头滑落，轻轻搭上了胸口的纽扣，稚嫩的身躯微微后仰，那是一个逃避的姿态。
他吓到他了？
这个推测让卡德加哑然失笑，并立刻推翻了。在他看来，与其幻想自己可以威慑到麦迪文（哪怕是缩小版的），推断这个孩子有什么事情正在瞒着他才是更合理的。
有秘密，这没什么，把人逼得太紧往往反而会成为获得情报的阻碍，卡德加想。就算根据已经有的信息，也够他作出些许推测了，剩下的只需要想办法加以验证就好。虽然他已经想出了一肚子的问题，但现在——卡德加抬起头，男孩却先一步移开了先前盯过来眨也不眨的视线。
“走吧， 我先送你去睡觉，白天才是讨论正事的时候。”
麦迪文又一次快速地眨了眨眼，似乎想从卡德加柔和的微笑中探出什么。不过，现在卡德加能判断出那是他大脑转不过弯来时的小动作了。或许是对卡德加的诚意进行了评估，又或许是因为在先前一轮的交锋落了下风，总之男孩很快点了点头。
在出门前，卡德加及时阻止了男孩回头拿走酒瓶的行动，并收获了一份超大号的闷闷不乐。
今夜注定是卡拉赞幻寂寞象们的狂欢，在无法计量年月的沉寂后，强大的魔力再度光顾了这座废弃的法师塔，使得那些日复一日困在诅咒中的存在开始沸腾。
尽管夜色渐浓，月光黯然，群星渐隐，墙壁上尽职尽责的火炬还是为路过的一前一后两人，拉扯出一大一小的黑影。
他们走在楼梯上，沉默僵硬地蔓延，唯一动静是陈年木板的咯吱作响。卡德加偶尔会在跨步前回过头来提醒男孩要小心脚下，年久失修的魔法塔里总是会自己孕育出一些奇怪的陷阱，当然也有些陷阱其实是人为种下的，当初的麦迪文为了帮助年轻的学徒提高警惕，偶尔会做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卡德加暗暗盘算等下有空了一定要出来把它们全部拆除。
“大人，您好像很熟悉这里？”
最终还是男孩先一步打破了沉默，伴随着他的开口，无声的窃窃私语如雪片般从塔底涌上塔顶，塞满每一个尘封的角落。天生的敏锐感知使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追随着并不存在的奔涌转动追寻，却一无所获。
“叫我卡德加。”男人不自在得抖了抖身体，这个称呼给予他的压力远比男孩以为的更加沉重。他再度用埃提耶什敲击了几次地面，默念着咒语，毫不留情地逼退了那些妄图靠近的幻象。
“卡德加，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麦迪文这一次十分从善如流，卡德加估计在自己能够彻底露一手之前，男孩是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真正当成一位“大人”的。
“我确实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不过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图书馆里。”
“我以为这座塔本身就是个图书馆。”麦迪文环顾着那些自下而上浮在空中的，几乎堆满整座高塔的书架，面露惊叹，“不过它看起来已经没什么藏书了，尤其是那些高的地方，那些明显应该是放着重要东西的地方。”
“呃……”被麦迪文——哪怕是不记得他的那个麦迪文——问到这个问题令卡德加尤其心虚，“这里中了诅咒之后，我就一步一步把重要的那些（尤其是有关恶魔的那些，卡德加努力咽下了这一句），搬到了我能保护住的地盘上。”
“但你不是‘因为’这里中了诅咒才把东西搬走的，对么？”麦迪文尖锐地强调了连接词。现在，是他抓住了机会，站到了上风。
“那你认为会是因为什么呢？”卡德加回过头，苍蓝的双眼坦率地望向比他矮了大半截身躯的男孩，并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毫无疑问，我需要那些知识，这个世界也需要那些知识。事实上，它们救过我很多次，这些智慧不该留在这里落灰。”
麦迪文皱起小脸，男人对于知识的渴求他打从心底感到认同，可有一点，他不吐不快。
“他的主人就不需要了么？”
麦迪文的话语也许不是卡德加想的那个意思，但仍旧让男人的笑容一扫而空，痛苦迅速盘踞了他灰白的眉毛。
“他不会回来了。”最终，卡德加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他的五脏六腑都因为这与现实违背的发言而纠结在一起。
麦迪文抬头仰视着男人，在黯淡的星光与冰冷的烛光中，男人的每一道皱纹都印刻着过往的风霜，让人想要探究，并沉迷得悄无声息。但在男孩尚未来得及探究之前，那些皱纹便已经再度舒展开来，柔和且饱满的笑意重新占据了男人的眉梢眼角。
男孩抿住唇，血色因牙齿的压迫退去，不知怎的，他就是明白自己再难看见那男人如此脆弱的神情。他抬手摩挲着下巴（好像他曾经有过胡子一般），翡翠般漂亮的眼眸中闪动起思索的光芒。
卡德加发觉男孩的思绪已然飞远，这样也不错，他想。只是现在稍稍有些不是时候，卡德加看向眼前覆满雕花、金线、贝壳以及宝石的大门，抬手示意身后的男孩和他一起停下脚步。
“这就是你的房间，相信我，你在卡拉赞里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房间了。”卡德加微笑着冲男孩挤了挤眼睛，看起来活像个自卖自夸的旅店老板。雪亮的蓝色流光自他手心喷涌而出，推开了华丽的大门，然后——在他看清屋内的情况后，整个人都僵硬在了那里。
那是一间称得上宽广的卧室，然而除了宽广你绝对挑不出第二个优点。
长袍衬衫与长裤扔得满地都是，袜子们却挂在椅背和床单上，无数七零八落的书籍与卷轴胡乱摊在柔软的地毯上，卡德加借着昏暗的月色只能隐隐看清那些优质的长毛中散落着相当数量的反光，可能是些构建阵法的石英水晶，又或者是些只有麦迪文自己才知道做什么用的玩意。
卡德加恨不得立刻转身捂住孩子的眼睛，避免那双碧玉被眼前的垃圾堆所污染。但男孩的接受能力远超男人的想象，他甚至吹了声口哨，迅捷地从卡德加身后钻出，直扑那张占据了房间半壁江山，且横七竖八塞满了枕头的大床，一改先前矜持有礼的贵族画风。
“我早就想要这么张床了。”男孩难以克制地在床上蹦了好几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端坐下来，又略带警告地飞了卡德加一眼。后者根本没有接受到这个信号，因为他的内心已经一片呼啸，甚至不知该从何表述，只能呆呆看着麦迪文那身华丽的长袍，那些细碎的宝石和纤细的银丝，还有那些精雕细刻的纽扣，显然不适合入夜后满床打滚。
这可不太妙，卡德加已经意识到两个严肃的问题。他理所当然把麦迪文带来了主卧，完全忽略了这里必然存留了太多前任主人的痕迹，如果这引发了麦迪文的记忆混乱，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另一方面，似乎也不太能指望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件小孩的衣服。
“等我一会。”卡德加苦笑着对可能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杀人灭口的男孩说道，在得到十分敷衍的同意后，他退出门去给自己丢了一个漂浮术。
快速绕过那些正常人看了只会眼花缭乱的楼梯与回廊，男人落在一扇毫无特色的小门前。不必再念任何咒语，他只轻轻一推，门便应声而开了。
悔过室一般的小房间因缺乏法术的维系而布满蛛网与灰尘，卡德加没有去管那些向他汹涌扑来的回忆，径直走到了壁橱前。几件干净的长衬衫正静静躺在那里，仿佛那位精力充沛活泼好动的年轻主人明天就会来穿戴他们。
等到卡德加再次回到主卧时，男孩正靠着三个抱枕堆成的堡垒，板起脸阅读着一本没有封皮的旧书，床头的冷火不知何时已被点燃，冰凉的火焰仿佛能将这一刻时间冻结。
卡德加咳了一声，将叠好的衣服放到了男孩的床边，“肯定是大了不少的，你先将就穿吧，明天我再出去给你买些新的。”
男孩闻言，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目光闪动，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接着，他做了一个差点要直接从床上翻滚过来的动作——虽然很快就刹住车，跳下床，走向床尾，但还是让卡德加内心的敬重再添数道裂痕。男孩装作没看见男人哭笑不得的表情，捡起一件长衬衫一脸好奇地拉拉扯扯，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粗糙的亚麻布料。
有那么一瞬间，卡德加差点以为男孩要拒绝这件简陋的，曾经被人穿过的衣服。
但令人意外的是男孩似乎欣然接受了下来，他开始朝着自己的身体比划，单看袖长似乎衣服也没有大上太多，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甚至令人有些挫败的发现。显然他的老师在这个少年时代的发育比他好得多，卡德加有理由相信是那些游历和冒险增强了他的体格。
“那么，时候不早了，我先告退了。”卡德加识趣地选择了退场，却也没忘补上一句，“明天请早些起床，清晨是练习咒语的最好时候。”
然而麦迪文扬声喊住了男人，他一手捏住衬衫，用指尖磨蹭着那些粗糙的纽扣，另一只手撑住下巴，心情不知为何再度晴好，浅笑的双眼中满是揶揄。
“不来说个睡前故事么？”
或许是男孩先前与他印象中“ 那一位”的形象差距太大，卡德加不知不觉放下了距离，咧开一抹势均力敌的坏笑，“你想听什么，睡美人么？”
“那故事可真蠢。”麦迪文刻薄地评价道，“任何人都该知道沉睡术一旦受到攻击就会被解除。”
“孩子（这个称呼脱口而出，却差点让卡德加舌头打上死结），你的记忆好像比之前说的时候更多了一些？”
麦迪文再一次飞速眨了眨眼，然后跳回床上，以掀起被子蒙住脑袋作了回答，“我要睡觉了！”
“记得换了衣服再睡。”卡德加几乎大笑出声，同时发现自己已经飞速适应了一个老妈子的形象。他暗想，搞不好麦迪文当初让他整理图书馆就是为的这个。
考虑到男孩的尊严，卡德加最终还是憋住了笑声，他行了一礼，退出门去。
男孩自被窝里探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大门缓缓抹去男人的身影，最后消失在视野中的，是男人背后那只惹眼的法杖。他可以肯定，杖顶精雕细琢的渡鸦在门缝闭合前的最后一秒，确实睁开眼，牢牢盯住了自己。
对此，卡德加确实一无所知。他只知道精美的大门在他身后郑重地关闭，但熟悉又陌生的魔力波动还是隔着坚固的大门隐约飘散开来。
男人挥手熄灭了塔中所有冷火，扬起脖子，凝望着自天顶洒落的稀薄星光。他的老师曾与他探讨过群星亘古不变的排列有何深意，他还为此画了大半个月的星象图，但是给他布置任务的人最终也没有来验收。
卡德加想，虽然他未曾追寻过星宿的指引，但也见证了一份时空奇迹的发生。
现在，该是他找个地方静心思索的时候了，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小小的事情要做。
卡德加侧过身，面颊微微泛红。他的右手成拳，轻轻放上心口，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虔诚自语道。
“晚安，我年轻的守秘者。”
——tbc
感谢蓝鸦妹子 @玻利维亚 为卡文的我提供的修改意见及其他一切帮助，大咕咕真是世上最可爱的生物！
由于笔者还没有能力进入卡拉赞，网上搜到的视频大多也把跑路部分截掉了，所以建筑结构上参考了电影中悬空的书架与小说电影里都提到的螺旋楼梯。对于麦迪文房间，大床与抱枕部分来源于亲友蓝鸦在卡拉赞里的截图，混乱则是参考了书中让学徒卡德加备受冲击的图书馆……（椅背上的袜子则是来源于微博上看到某张电影截图，麦迪文旁边一张椅子上疑似挂着一双袜子xxx
